六点三十二分,老式座钟的铜摆晃过第七下时,小夏的帆布鞋准时踩碎了梧桐树影。她总在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别着栀子花胸针,推开门时带进的风会先掠过张伯的鼻尖,再卷起茶几上《参考消息》的边角。
这个退伍老兵的房间像座琥珀博物馆。褪色的军功章躺在玻璃匣里,搪瓷缸沿积着三十年茶垢,连空气都凝着樟脑丸的叹息。直到三个月前家政公司派来这个23岁的护理员,凝固的时间才开始流动。
"您该补充蛋白质了。"小夏把温好的羊奶递过去时,手腕内侧的淡青色血管在晨光里微微发亮。张伯别过头咳嗽,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艰难滑动。姑娘突然托住老人后颈的姿势太过自然,就像托住阳台上那株垂死的君子兰。
奶香在齿间漫开时,张伯想起1958年在青海喝过的牦牛奶。那时他握着钢枪的手比现在稳,但同样被高原阳光晒出裂纹的嘴唇,却从未触碰过如此柔软的容器。
每周三次的肢体复健藏着更多秘密。当小夏跪在地板上为他按摩萎缩的小腿,发梢扫过他嶙峋的脚踝,老式收音机里的《夜来香》会把皱纹里的战火硝烟都泡软。有次她抬头说"您年轻时一定迷倒过很多姑娘",老人发现自己的拇指正无意识摩挲着她后颈的绒毛。
阁楼晾衣绳上的真丝睡裙总在深夜滴着水,像某种秘而不宣的隐喻。直到梅雨季某个午后,小夏擦拭博古架时碰倒了相框。玻璃碎裂声中,她看见黑白照片里穿列宁装的女人,胸针位置别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栀子花。
监控摄像头是儿子春节时装上的,闪着红光的镜头像只永不阖眼的乌鸦。张伯开始把止疼药片藏在假牙盒里,小夏的护理记录本夹层中则多了张泛黄的离婚证——1967年签发,配偶栏写着"林素芬",病因栏标注着"资产阶级情调"。
梅雨让旧伤发作得更频繁。当小夏掀开老人睡衣查看褥疮时,发现他腰侧弹片留下的疤痕形状,竟与自己锁骨下的胎记惊人相似。药棉蘸着双氧水划过皮肤时,两个人都听见窗外的蝉鸣突然静了一瞬。
转折发生在立秋那天的雷暴雨。电路跳闸的黑暗里,小夏摸索着去关窗,却被藤椅绊倒跌进老人怀中。他们保持着这个姿势听完二十一声雷鸣,直到闪电照亮墙上的全家福——照片里西装革履的儿子正在大洋彼岸举着香槟,儿媳指甲上的钻饰比病房顶灯还刺眼。
第二天快递员送来匿名包裹,撕开层层胶带,露出半盒受潮的舒乐安定和一张字条:"他遗嘱改了三次"。小夏对着浴室镜子练习了七次微笑,把栀子胸针换成儿子从蒂芙尼买回的钻石天鹅。
如今张伯的茶杯总留着半口冷茶,等小夏就着他唇印喝完才肯续水。护工站的同事议论她总穿高领毛衣,却没人看见老人颤抖的指尖正悬在她后颈上方,像在丈量弹道与良心的距离。而床底铁盒里的吗啡针剂,已经三个月没动过了。
当养老院木樨花开到第二茬时,监控硬盘突然烧毁了。保安队长在值班日志上潦草写着:"7月16日凌晨,暴雨,C区摄像头故障两小时"。而晨雾中的护理仪式依旧准时开始,只是羊奶换成了龙井,小夏的白衬衫再没沾过栀子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