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两点的乡村公路像一条沉睡的蛇,零星亮着灯的旅馆招牌是它鳞片上的反光。老张的“平安旅馆”开在省道岔路口二十年,褪色的霓虹灯管总在雨夜发出滋滋的电流声。这里住过赶夜路的货车司机、错过班车的打工者,也有背着编织袋来县城找活计的农妇。
玻璃柜台后的王婶是旅馆的灵魂。五十三岁的她总裹着藏青色棉袄,手里永远攥着串钥匙。有次醉酒的老李想赖账,她抄起扫帚追出半条街,第二天却默默给咳嗽的客人熬姜汤。深夜常有人见她蹲在院角喂流浪猫,橘猫蹭她裤腿时,她眼角的皱纹会突然变得柔软。
去年冬天来了个穿红棉衣的女人,说是从邻村来找在工地摔伤的丈夫。王婶没收她房钱,悄悄往她包里塞了袋鸡蛋。后来才知道,那女人的丈夫三年前就跟别人跑了,她每周来县城是为了给读高中的女儿送咸菜。旅馆二楼最西边的房间总锁着,直到某个雨夜,镇上的中学老师带着浑身湿透的女学生敲门——那是逃婚的十六岁姑娘小芳。
这里的墙壁薄得像层纸,却意外地能守住秘密。凌晨四点厨房飘出煤球味时,王婶开始蒸馒头,蒸汽模糊了窗上的旧报纸。那些蹲在门口抽烟的男人,裹着头巾打盹的女人,他们的叹息和鼙鼓声都被揉进面团里,天亮后变成热腾腾的实心馒头。
旅馆后院的晾衣绳上永远飘着褪色的床单,像一群疲惫的白鸟。常住的刘师傅是跑长途的,他总说这些床单比城里的消毒水味道好闻,“有太阳晒透的踏实”。他的驾驶座底下压着女儿的小学奖状,每次出车前都要重新折一遍。
收废品的周姐每周三准时出现,蛇皮袋里叮当作响的易拉罐是她儿子的学费。有次她捡到客人落下的金项链,在旅馆门口守到半夜。王婶骂她傻,她却说:“我儿在县中念书,不能让他妈背上贼名。”月光下,两个女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。
最热闹的是立秋那晚,突然停电的旅馆里,住客们围着蜡烛分西瓜。货车司机老赵用打火机当话筒唱秦腔,修路工小陈说起老家山沟里种不出庄稼,只能种希望工程捐的松树苗。穿红棉衣的女人第一次笑出声,说她女儿考进了年级前十。
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雾霭时,旅馆又变回那个沉默的驿站。王婶擦拭着永远擦不干净的柜台,某扇房门后传来压抑的哭声,走廊尽头飘着隔夜泡面的味道。但厨房大锅里翻滚的小米粥正咕嘟作响,就像这片土地上的无数个清晨——苦涩里总掺着点温热的盼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