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槐树第五根枝桠指向的土坯房里,王寡妇总在寅时三刻准时磨豆腐。石磨转动的吱呀声像首未完成的民谣,穿过薄雾飘进村东头张木匠的窗棂。这个带着松香味的鳏夫会在此时放下雕了一半的樟木箱,任由凿刀在月光里凝成银色的叹息。
村会计李有田的账本永远比田垄整齐。他习惯用红蓝铅笔在"扶贫款"条目下画波浪线,就像描摹村小学林老师旗袍开衩的弧度。当那个穿的确良衬衫的身影掠过晒谷场时,算盘珠子的脆响总会漏掉两拍,惊飞檐下筑巢的雨燕。
村医赵桂枝的药箱藏着比当归更苦涩的秘密。她给难产母猪接生时镇定自若的手,会在触碰到民兵连长结痂的刀伤时微微发颤。酒精棉球滚落在地的瞬间,卫生所斑驳的白墙映出两具比麦秆更焦渴的影子。
村口古井的苔藓年复一年地疯长,像无数双欲言又止的唇。放羊的老孙头总说井底沉着前清秀才的砚台,可打水的女人们更相信那里浸泡着春妮妈投井时的绣花鞋。当辘轳绞动时咯吱作响的麻绳,究竟缠绕着多少未及言说的心事?
秋分那天的晒谷场堆起金字塔般的谷垛,金黄的波涛里浮沉着王寡妇的蓝头巾。张木匠的刨花突然有了栀子花的形状,他粗糙的指节划过晾晒的棉被,在某个潮湿的褶皱里寻到发酵的甜酒气息。当暮色将谷垛染成绛紫色时,两串错落的脚印正沿着田埂走向废弃的磨坊。
林老师批改作业的红墨水在"我的理想"作文题旁洇开。李有田送来的新算盘珠子泛着檀木幽光,压住了抽屉深处那双抽丝的玻璃丝袜。月光从窗缝漏进来时,她忽然看清作业本上稚嫩的笔迹:"我想变成村口的老水车,日夜不停地转啊转。"
赵桂枝的体温计在民兵连长古铜色的皮肤上爆裂,水银珠滚进砖缝的刹那,卫生所的门闩发出宿命般的轻响。消毒柜的玻璃映出扭曲的剪影,像两株在暴雨中交缠的向日葵。窗外,巡夜的铜锣声恰好被突来的山风卷走。
当第一场雪覆盖打谷场时,春妮在井边发现了绣着并蒂莲的婴孩襁褓。老孙头的羊群突然学会对着磨坊方向咩叫,而王寡妇的豆腐摊多了碗总也卖不完的甜豆花。祠堂的族谱悄悄多出个朱砂圈点的名字,村头老柳树的年轮里,又藏进一段欲说还休的往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