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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锈镰与茧】

王春娥总在寅时三刻准时睁眼。灶膛里隔夜的灰烬还带着余温，她摸黑往铁锅里舀三瓢井水，转身从腌菜缸捞出半截萝卜。院角的镰刀在月光下泛着青光，刀刃上密布着去年收割时留下的细小豁口。

这是1998年的皖北平原，晨雾像浸透的棉被压着麦田。六十二岁的春娥蹲在地头磨刀，粗陶碗里的水混着砂石在磨刀石上划出暗红色弧线。她的小拇指永远保持着怪异的弯曲——二十年前抢收时被脱粒机绞断的神经，如今在阴雨天仍会突突跳动。

"老四家的！"隔壁田垄传来沙哑的吆喝。李凤英拖着化肥袋改装的围裙，裤管沾满露水和泥浆。两个老妇人隔着半人高的麦浪对视，浑浊的眼球里映出对方佝偻如虾米的轮廓。她们默契地摸出皱巴巴的烟盒，用裁缝剪刀剪下的报纸条卷起烟丝，辛辣的烟雾立刻被晨风撕成碎片。

春娥的镰刀率先划破麦浪。这个动作她重复了五十六个春秋，从扎红头绳的童养媳到如今满口假牙的老妪。麦穗划过掌心的触感像砂纸，那些被生活磨出的老茧早已失去痛觉。她记得大饥荒那年，自己跪在麦茬地里用指甲抠发芽的麦粒，血珠渗进黑土变成褐色的痂。

正午的日头像烧红的铁犁悬在头顶。春娥解开第三颗盘扣，露出脖颈处被晒成古铜色的皮肤。汗珠顺着皱纹的沟壑流进粗布衣领，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。地头柳树下摆着搪瓷缸，泡着去年晒干的蒲公英，喝起来有铁锈的味道。

【哑河】

村西头的哑河在暮色里泛着油光。春娥蹲在青石板上捶打衣裳，棒槌声惊起芦苇丛里的夜鹭。这是她每天最奢侈的独处时刻，水面倒影中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，偶尔会与十八岁那年的新嫁娘重叠。

河底沉着许多秘密。春娥的银簪子在这里躺了四十年——那是婆婆临终前摘下的，说能镇住投河女鬼的怨气。她至今记得冰凉的簪头刺入手心的钝痛，就像记得第三个女儿被抱走时，接生婆棉袄上沾着的鸭绒在晨光里飞舞的模样。

"老姐姐，借个火。"张寡妇挎着竹篮挨过来，篮里装着给城里儿子晒的酱豆。两个老妇人并排坐在河滩，看对岸的荒坟渐渐隐入夜色。谁都没提上个月王瘸子半夜摸进张家院子的事，就像三十年前她们默契地埋葬了早夭的私生子。

春娥的枕芯里缝着三枚铜钱，是当年游方郎中给的避子符。她数着钱眼里的铜锈，听着隔壁屋老头子的鼾声，忽然想起生产队那年，知青小王教她认字时温热的气息。河对岸的鬼火明明灭灭，像极了那年冬夜他手电筒里将熄的电池光。

第一声蛙鸣响起时，春娥把最后一件衣裳拧成麻花状。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仿佛要触到二十里外省道上的长途汽车站。那里停着去往深圳的大巴，载走了她的两个孙女，就像四十年前载走她的大女儿。棒槌还躺在青石板上，沾着洗衣粉的泡沫在月光下像未化的雪。